前一阵，我的又一个大学同学辞去工作，正式加入了创业大军。在“全民创业、万众创新”的热潮之下，感觉人人都得有所行动，否则愧对这样的好形势和好政策。但是，创业何尝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，很多失败的人和事，默默成了历史的浪花。按照如今的说法，我的爸爸也算是上一辈的“创业者“了，一个没有成功的创业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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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我还小的时候，我爸曾经对我感叹，又或许是自言自语，说他的一生太像《平凡的世界》中的孙少安了。我当然不知道谁是孙少安，就把屋里那本翻得破烂的小说找出来偷偷看，结果根本看不下去，只翻到最后的结局，好像并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。

那时候他也不过三十多岁，说这话时却像个看透世事和沧桑的老人，在进行一辈子的总结。

他这么说的时候，我心里既感到难过，又有些怨怼。我总是幻想要是他像别的父亲那样脚踏实地，哪怕他不是一个有那么多想法的人，哪怕他就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，我们家的日子，也会过得好很多。

我爸高中毕业时正好是80年代初，恢复高考没两年，在激烈的竞争中没有考上大学。他的幺伯，也就是我爷爷的弟弟，在城里当老师，让他去复读再考一年。他住在人家里，总觉得处处看人脸色，受制于人，整天过得压抑悲催。第二年还是落榜了。

于是他错失了通过考大学来改变命运的机会。

他去了农调队工作，就是经常下到周边的各个乡村去搞农业调查，采集数据，然后写报告。相比回家扛着锄头种田，这份工作轻松、稳定，每个月领工资。村里人人羡慕，这也是他最春风得意的一段时期。

我爸和我妈就在这春风里相识了。

我爸年轻的时候，长得一表人才，浓眉大眼，轮廓分明，加之生活顺心，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。我妈也正是如花年纪，阳光开朗。我外公是大队书记，她又是全家唯一一个女儿，虽然60年代出生的人都经历过贫困，但她被尽可能地疼爱和照顾，所以没什么烦恼，也甚少经历悲伤。两个人不知道谁先主动，反正彼此钟情了。

正当俩人你侬我侬地谈起恋爱时，我爸单位的顶头上司要给他介绍一个对象，对方就是领导侄女。那个侄女样貌当然比不上我妈，性格也不如我妈活泼可爱，我爸想都没想就一口回绝了，而且回绝得相当没有技巧。

他的轻狂惹恼了领导，因此在工作中就时不时遇到点绊子和困难。终于在一次冲动中他愤而辞职，“天下之大，到哪里找不到一碗饭吃，何必在这里受气”。后来每当我妈抱怨跟着他一辈子没享过福时，他就幽怨地说：老子当年为你放弃了啥你不晓得？

丢掉工作之后，他对我妈说：我保证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。

我爸开始积极地寻求商机。他首先看中的是给衣服上香（也就是干洗之后香薰）。他说，现在还没人做这个呢，肯定大家都愿意让自己的衣服有香味。我妈是一个热爱打扮的人，她说：反正我愿意。于是他们拿出存款，买了一大堆香料和设备，然后租了店面。

开张几个月，门可罗雀，于是惨淡收场。剩下的香料运回老家堆了半间屋，成了未来几年吵架的道具。

不晓得是怎么回事，自此之后我们家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收到从全国各地寄来的杂志报纸，比如《30天快速发家致富指南》、《小投资大回报项目100项》、《教你如何做生意》、《养蝎子：轻松养轻松赚（附赠绝密技术）》……每一个项目都描述得好像钱就在你脚下，你只需要弯腰去捡。

我爸开始研习《家兔的养殖技术》，于是我们家里出现了很多只兔子，但是在即将要变成钱的前夕，得了一场瘟疫，全部死掉了。后来家里又出现了《平菇的种植方法》，几亩大棚里的平菇长得憨厚可爱、丰收在望，没想到最后一次堆料发酵时，一把火烧了个精光。

有一段时间，我们村很多种菜的都卖了好价钱，于是我家的田全被种上了萝卜，结果等萝卜可以上市的时候，1分钱1斤都没人买，全部烂在田里。后来又流行种桑树，等桑树苗两年后长大一点时，桑树苗已经不值钱了，一场辛苦也是白费。

我们家原本还有许多果树，尤其是桃树结出来的果子又甜又脆，但就是几乎个个上面都长得有虫子。我问我爸：为什么不打农药。他的解释是：有虫说明无毒、好吃，连虫都愿意吃。当然，这样的桃子一个也卖不出去。

早期的时候，我爸做什么，我妈就支持什么，从来不提反对的意见，可是经历过那么多次的失败后，我妈终于对我爸失望了。人家的日子越过越好，只有我们家越来越穷。我妈回娘家，总是被亲戚嘲笑嫁了个一事无成的人。我妈闺名“黄蓉”，等《射雕英雄传》的电视剧在我们村流行起来时，人家见到我妈就打趣：你家靖哥哥最近在忙啥啊？这让她十分恼火！

我妈开始跟我爸吵架，你就是思想上的巨人，行动上的矮子，干啥啥不行。我爸开始分辨，做事情本来就没有一帆风顺的。

然而家底早就折腾空了，还负债累累。为了维持生活，每当“创业”失败时，我爸也去做苦力，他去山西挖过煤、在河坝里淘过沙、去预制板厂打预制板，帮修房子的人做小工……有一次从高压输电线的电杆上摔下来，摔断一只腿，养了很久才养好。

他的身体吃不消，随时都在喊累，但是没办法，没有一技之长，只能下苦力。

于是我爸又跟我妈说：我们再试试吧，我这次想到的项目，肯定能赚钱。我有预感，到了我四十岁之后，一切都会好起来，越来越好……

我妈说，就凭你干啥都三分钟热度，这辈子也就这样，没啥出息了。但她还是跑出去给他借钱。

我爸的最后一次尝试，是想开一个面包店。由于资金不足，他打算先烤好面包走街串巷地卖，等扩大规模后再开店面。

那时候每天早上都有人推着自行车在路上吆喝卖包子馒头，很多人家孩子上学没时间做早饭就买这个。他给我妈算了一笔帐：面包不比包子馒头好吃吗？你想想看，咱们镇这么多人，就算每天早上卖出500个，一个赚2角，一早上就是100块呢。于是从来路不明的杂志上按照地址汇款过去，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烤箱回来。那是90年中期，网购还没萌芽。

烤箱收到的当天，他很兴奋地用面粉和鸡蛋开始了尝试面包的制作。然而，拷出来的“面包”还不如锅盔好吃，不是太硬就是太湿，最后送给了邻居一大筐，邻居也不吃。

那个烤箱就从此放在屋里生锈了。

然后，那个年轻时不管不顾、总是凭一腔热血和冲动做事的人，开始迅速地衰老了。他的身材开始发福，体态不再轻盈。他原来和我讲话总是指点江山，激扬文字，现在却开始絮絮叨叨，告诉我凡事要多思考，别盲目别冲动。

等我工作后，他和我说得最多的是：要好好工作，努力上进，干好自己的事业。我每次听到这话都撇嘴，我这颗小螺丝钉干着任何人都能干的工作，哪谈得上什么事业。他开始小心翼翼，畏首畏尾，不厌其烦地叮嘱我：要好好和领导同事处好关系，年轻人，即便工作上受点委屈也没什么。我说，我没什么委屈受啊，大家待我都很好。他就欣慰地点点头。

或许，他心里一直后悔自己曾经做出的决定吧，失去了原本安稳的生活，换来半生的苦楚和艰辛。

前几年的一个春天，我问他说：爸，你这辈子最想做的是什么？他眯着眼睛想了想说：我啊，就想以后再老一点，去山里修个房子，养一群鸡鸭，有太阳的时候晒太阳，没太阳的时候打麻将。